2023-3-30
張凱理
這不只是推薦序,或對關係學派的批評,這是對精神分析史的思索。
這本書,「A Meeting of Minds: Mutuality in Psychoanalysis, by
Lewis Aron, Routledge, 1996」,是散篇論文結集,非成完整一家之言。
這符合關係學派的命格,因為關係學派啟始者 Stephen Mitchell (1946-2000),過世甚早,復甦人際精神分析,初創事業,留給其他同仁緒之,其中關鍵操盤者,就是 Lewis Aron (1952-2019) 。這有點像,Heinz Kohut 過世後二三十年,鞏固自體心理學之後續操盤者,為 Arnold Goldberg (1929-2020) 。意思是說,Aron 和 Goldberg 主要完成的,是事業經營茁壯,非原創理論。差別是,關係學派沒有嚴格意義上的父親,他們「沒有活在 Mitchell 的影子的不自由的命格」,自體心理學,符合一般精神分析學派的宿命,則有「活在 Kohut 的影子的不自由的命格」。這點可以說明,Stephen Mitchell 中壯猝逝,是一種瀟灑,釋放了其同輩和後起之秀的創造力。
我不打算,對這本書,各篇論文,分別細究,我打算,藉此序言,說明我對精神分析史的想法。
起因是,「Stephen Mitchell 從 Fairbairn 那邊,特別得到啟發」 (Steven Kuchuck,2021,pp. 9-10) 。
"Mitchell’s new thinking arose from a melding
of (especially Fairbairn’s) object relations theory (of internalized
objects and related intrapsychic phenomena, as discussed in Dimitrijevic, 2014)
with interpersonal psychoanalysis (see Mitchell & Black, 1995; Stern,
2017), a theory with more emphasis on interpersonal, here-and-now, in-the-room
dynamics than unconscious fantasy, as well as feminist, queer, gender and other
social, philosophical and more recently political, cross-cultural and
attachment theories (see Chapters 8 and 9). This new and expanded perspective
also became referred to as ‘big R’ Relational psychoanalysis in order to
distinguish it from Mitchell’s original use of the term relational."
「especially Fairbairn’s」,這個看法,須要檢索 (Mitchell & Greenberg,1983),和 Mitchell 之後諸作,再細究之。
但是再想下去,既然關係學派,視 Ferenczi 為祖師爺,那麼他們應該,會特別喜歡 Ferenczi 謫傳弟子 Michael Balint;而且也會喜歡 Fairbairn 的傳人 Harry Guntrip;Winnicott,則人人都喜歡,且與 Guntrip 有涉;意思是說,總體而言,關係學派「會喜歡中間學派」。
另外,關係學派也喜歡依附理論,這符合我先前講法,「自體心理學,中間學派,依附理論,三者是精神上的好兄弟」。意思是說,關係學派理應也會喜歡自體心理學,但偏偏他們必須跟自體心理學保持距離,才能發展出自己的說法,因為這兩者都位在美國,都長年籠罩在自我心理學話語權主導下,而且時間太近,一九八三年關係學派復甦之際,Kohut 才剛過世兩年,接下來十年,自體心理學本身,也尚在站穩和鞏固中,一九九零年代,關係學派開始茁壯成長,最迫切的,是找到自己的聲音,無遑他顧,到了兩千年前後,後科赫特的發展,已進入遲緩,只有互為主體性理論,和特異性理論,兩個說法,比較重要,這兩者與關係學派都有,可以互相參照的意涵,但是關係學派嘴硬,不買這個帳,以大雨傘自居,以為可以遮住,所有前來避雨的他者,你要理解,硬頸者寧可淋雨,也不欲躲雨,雙方的關係,廿年來,遂沒有關係,至於近幾年 Estelle Shane 開始講 Relational Self Psychology,則頗有遞投名狀之嫌,此舉失節,讓人遺憾 。
但是,Mitchell 選 Fairbairn,是有道理的,因為 Fairbairn 和 Sullivan,都是二零到三零年代,敢講出與生物本能是根本動機,的不同的想法的少數作者 (另一個例子,就是佛洛姆) 。
意思是說,Fairbairn 一句話,人是尋找客體 (object seeking),而非尋找逸樂 (pleasure seeking),就顛覆了佛洛伊德。
Sullivan 似此,一句話,人是關係的,關係成就了人,也顛覆了佛洛伊德。
這兩者,之後命運有異,前者促成了英國客體關係諸理論的發展,後者則種下一顆種籽,半個世紀後復甦茁壯,與其間發展出來的精神分析諸理論交錯,遂衍成當今的關係學派。
我認為,這兩個人,非嚴格意義上的岐出者,他們與佛洛伊德本人,或古典精神分析的關係,沒有第一代 Freudian (如 Sandor Ferenczi,Otto Rank) 那麼深,他們像是「比較正常的讀者」,讀出既有理論的問題性,遂逕提出自己的想法。
意思是說,與精神分析諸學派,距離太近者,「不是正常的讀者」,即使他們讀出既有理論的問題性,也不敢提出自己的想法,通常作法是,扭扭捏捏,拐彎抹角,搞了半天,不過在原有架構上錦上添花。
你現在可以理解,精神分析的歷史,就像近代中國史,為什麼如此不堪了罷,意思是說,我們有幸,還能見證異議革命,是因為有人誠實,有人敢言,有人不怕流放,成為他者,有人不怕荒野,被野獸吞噬。
而且你現在,應該也可以理解,精神分析諸理論,往往始於一念,遂衍為一說,「那啟始一念,就是它的前提」 (assumption),Fairbairn 和 Sullivan 當年的勇敢,就是直言對古典精神分析理論的前提的質疑,今天我們讀關係學派,需要的也是,對關係學派啟始一念的質疑,那一念的名字,叫做關係本體論 (Relational Ontology) 。
簡單講,關係本體論,認為二優先於一,有二才有一,我先前曾費了好大的勁,說明「自體無法歸約回去關係」,意思是說,一畢竟有其無法歸約於二的自由的可能,意思是說,那個無法歸約於二的一,仍在荒野流浪,諾大自然,悠長歷史,才是他的家,風雨中來,風雨中去,那把傘不是他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