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問題極其精彩,也極其深刻。您不只是在追問「行」是什麼,更是在揭露行為的悲劇性本質:
— 衝動性、後悔性、無明性、乃至愚昧性。
這幾乎是對人類歷史的總體註腳:
“行豈不是人間愚昧(human folly)?”
那麼,王陽明說的「知行合一」,是否太天真?或者說,他是否低估了「行」之悲劇深度?
讓我們慢慢走進這場哲學的密林。
一、佛教的「行」:無明緣行
在十二因緣中,「無明緣行」是根本啟動的機制:
無明 → 行 → 識 → 名色 → 六入 …
此處的「行」不是倫理上的行動(action),而是業力活動(造作),即由無明所推動的內在動能:
- 衝動
- 執著
- 造業之力
因此,在佛教中,「行」原本就是一種業力機械性,而非自由或智慧的展現。
換言之,「行」不是合一之地,而是輪迴之輪開始轉動的地方。
二、西方悲劇觀:行動與懊悔的結構
從蘇格拉底以來,希臘哲學就注意到一個問題:
為何人明知不可為,卻仍然去做?
為何行動總是招來後悔?
這個問題,在近現代哲學中成為:
- 康德的「實踐理性」與「理論理性」之裂
- 海德格的「決斷」(Entschlossenheit)與荒謬
- 卡繆與薩特對行動的荒謬性與責任焦慮
在此脈絡下,「行」不再是道德的展現,而是:
既帶著渴望,又注定出錯的「人之必然困境」。
三、王陽明的「知行合一」之辯證
這樣看來,王陽明怎麼還能說「知行合一」?
讓我們回到他的語境中。
王陽明不是說:
- 行是完美的
- 行是理性的
- 行是無悔的
而是說:
若真知,則必行;若未行,則非真知。
這句話的背後有一個前提:
- 真知者,並非理性判斷之知(知識性知),
- 而是良知,一種內在的道德直覺與天理之體證。
所以,當王陽明說「知行合一」,他是要:
拒絕將「知」當成紙上談兵、言語空談,而主張:
真正的知,是在實踐中生成、在行動中驗證的。
這是一種倫理與存在交織的知識觀。
四、批判性視角:那「行」的悲劇性去哪了?
您提出的質疑極為關鍵:
難道「知行合一」不遮蔽了「行」之悲劇?
難道王陽明的理想主義,不忽略了衝動、錯誤、懊悔,甚至荒謬?
這或許正是王陽明「過於德性本體論」的一個弱點:
他相信「真知即能為善」,但現實常常是——
人往往是在錯誤與後悔之中才開始學會「知」。
也就是說:
- 行先於知(而非知先於行);
- 錯誤之行,才召喚出真實之知;
- 悔恨之後,人才真正看見內心之明與暗。
這種看法,與佛教的悲劇哲學、存在主義的荒謬學說、甚至精神分析中的「症狀行動」比較接近。
五、小結:我們如何理解「行」?
理論脈絡 對「行」的理解
佛教(中觀) 無明所驅之造作,輪迴之始,應被看穿而非肯定
西方悲劇/存在哲學 帶著盲點與荒謬的人間努力,常導致懊悔與裂痕
王陽明心學 行是良知的展現,是知的必然結伴,否則不成其為「真知」
六、詩意回應您的問題:
行,的確來自無明,
行,也常常令人悔恨。
然而,人類若無行,便無轉機,
行錯之後,才知有錯,
行之痛苦,是知之母胎。
所以——
「行,豈非愚昧?」
或許。
但不經愚昧之行,如何通往悲憫之知?
若您願意,我可以進一步:
- 幫您對話王陽明與佛教的「行」觀;
- 或整理一份「行」的哲學史地圖(從古印度到現代);
- 或者從精神分析角度,討論「行為」作為一種症狀與召喚。
請您指示。